好在夏暑主阳,这时节的祠堂里并不觉得阴冷,午后呆着还挺凉快。
这日,周粥处理完政务,照例命人都远远候在外边,独自进了祠堂,取香点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对着祖宗牌位拜上三拜,再起身把炉子里昨日的香换成今日的。
之后便是唠嗑时间了。
只见她重新坐回蒲团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膝,看向其中一个牌位,笑了笑:“母皇,我又来了,今天不问你那些朝政琐事该怎么办了,反正你在天上听了也只能干着急,还是说点儿开心的吧!”
“您看这个。”周粥说着,顺着银线儿把那滴本命醋从领口里取了出来,举到眼前,“肉眼看过去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琉璃坠子,但其实这里头现在还住着个人——”
本命醋随着她手上细微的动作晃了晃,模样与之前没什么两样,殊不知里面住着的人此刻已经离开了……
休养了十几日,沈长青自感元神稳固,从入定中醒来时,是昨日深夜。
一道青光自熟睡的周粥心口流泻而出,转瞬便现出了男子颀长的身形。周粥没被这一闪而逝的光线惊醒,只是哼哼着又翻了个身,没什么睡相地把腿往床内侧一跨,正好把后背对着站在床边的沈长青。
沈长青见状,指节轻勾,滑落周粥肩头的被角又重新盖上。
天气渐热,周粥换了一床轻薄的锦被,之前那条被施过“死缠烂打”的春被自然就收拾起来,压了箱底。
“沈长青……你怎么还没好……”可周粥却似乎天生与被子有仇,才给她盖上,又不安分地扯了下来,“好慢……”
本只是句梦呓,却勾起了沈长青心下的忧思。
从本质上来讲,一个人无论在天庭或是凡间,每时每刻,所度过的时间长度其实是等额的,并无不同。之所以生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错觉,只是由于计时历法不同,天庭的一日晨昏更迭就相当于凡间的一年四季轮转那么久。
当初他在天庭,吃完甜酒酿圆子后尚且昏睡了数日,纵使修行至今又过去四百年,修为远胜当日,但此番元神受创,在人间养伤也绝不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沈长青很清楚,是一缕不属于人间的先天灵气助了他。
而这缕灵气,沈长青这些时日屡屡用神识探查,几乎可以确定,就源自周粥。
那灵气隐藏极深,此前他两次仅以法力自外贯注到她内体游走查探,都没能发现。只因这本命醋并非凡物,又被周粥佩戴在贴近心口之处已久,才会日渐与那缕灵气起了些许感应,使得遁入洞天中养伤的沈长青受其影响,比预期中恢复得要快上许多。
先天灵气与清气不同,顾名思义,是先于天地初开而存在在这世间的,为大道衍化而来,也只能运行于大道之中,自有定数,不可更改。而清气则是后天随万物修行而生,漫溢在天地各处,以洞天福地中最多,魔界鬼道间最少,可以吞吐凝聚,不断生灭,或多或少,对这世间并无太大影响。因此清气易得,先天灵气却可以说是无从得。
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这遁去之数,便被纳入了与其一样先于天而生的上古先天诸神的元神之内。
凡人都道神仙神仙,只觉住在天上的都差不多神通广大,实则不然。神远胜于仙,而上古先天神又远胜于其他靠刻苦修行才登临神位的后天小神,是大道化身一般的存在。
因此,区区一个血脉已经稀薄到和普通人族无异的巫灵族后人,却得先天灵气护体,这其中必有足以令诸天仙神讳莫如深之隐情。况且,先天灵气虽力量强横,看似逆天改命使周粥得以免于早夭,甚至不必缠绵病榻,活动与旁人无异。但这也不过就是烧起了一支续命的烛,烧得愈亮,燃尽就愈快,难以长久。
世间万事有果必有因,若周粥的先天魂魄残损是“果”,那么现在的沈长青想为她找出是何人何事种下的“因”,从中或能寻得一线生机。
下凡前月老的那一句机缘提点被沈长青在这段时间里反复思量,当初只道是能意外寻见突破自己修行瓶颈的契机,而今看来这其中却是藏着更为难测的天机——
满心疑虑的沈长青不得不回一趟天庭,他早已不可能再做回当初那个一心只想着早日完成任务,拿到好评回去交差的醋仙。
一旦惹了这俗世尘埃,便是怎么都拂不去的。更何况他也不想拂去。
“此番吾快去快回,至多人间一日光景,便不与你说了。”沈长青垂眸又瞧了瞧睡得正酣的周粥,眼底浮现出浅淡笑意,随即抬手掐诀,整个人便化作了一道青光,悄无声息地自窗牖而出,向上没入了云霄。
片刻之后,天庭卷帙阁门前,一道青影落地。
卷帙阁共有十层,阁顶高耸,阁前没有守卫,只有一道仙法禁制。沈长青一拂袖,那禁制屏障便从中向两侧分开出一段一人多宽的距离。等他抬步入内,屏障便又在他身后自动合拢。
月老可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想从他口中撬话不易,只有自己手中先攥些底牌,才好套出点儿有用的东西。所以沈长青没有直接去他住处找人,反而先来了这儿,希望天庭这浩繁的藏书中还有关于巫灵族的其他更多记载,毕竟自己从前只是翻阅典籍时偶然得见,并非特意查阅,恐怕多有遗漏。
只是那时仗着天界的天光漫长,不觉飞逝,尽可随意消耗,今日却要掐着人间的时日,速来速回,容不得沈长青一层一层,一架一架,分门别类地找过去。
于是沈长青双目微阖,单手结印,调动神识直接扫过满阁藏书。无数文字自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疾速闪逝,青光从他周身不断溢出,仿佛化作了有形之水,灌满了第一层后,进而又不断向上漫去——
不过弹指几刹的光阴,沈长青额间已沁出细汗,眉头紧皱,勉力支撑,直至卷帙阁的顶层也被全部“淹没”后数息,那青光才像是终于难以为继,骤然消失,沈长青的身形也随之几不可察地晃了一晃!
“咳……”他闷咳一声,心中有些不甘。
莫说是元神受创后初愈了,便是沈长青全盛之时,以其在仙班里不过微末的五百年修为,便用神识强扫这万以计数的仙卷,虚耗不可谓不大,说是气海被抽空一大半都不夸张。
可付出这么大代价,他发现的有关上古巫灵族的记载竟是寥寥无几,多讲的是族群起源与族中圣器“万巫鼓”的传说。至于千年前那场天地浩劫中,这一族的遭遇如何,周氏一脉如何得以幸存延续,更是连只言片语都未提及。
但越是如此,沈长青就越确信自己的推断。
一定有什么真相被刻意遗忘了。
是那些经历过千年前浩劫的仙神抹去的痕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不愿令后人尽知?
简单调息片刻,沈长青忽略胸口滞闷的不适,转身出了卷帙阁,径自又一掐诀,乘风跃上了天外重天。
凡人都以为天界只有一个,只有一重,可事实却是,天庭之上,仍有重天。
上古的先天诸神们便在这更高一重的天上清修,只偶尔会下到天庭来视察一下其余仙神们是否各安其位、恪尽职守。
五方天帝,也在其列。
周粥提到过,巫灵族在她们周氏这一脉供奉的主神是五方天帝中的东方青帝灵威仰。
那么在颛顼“绝地通天”之前,人神两界尚能以昆仑山为梯自由往来的那段漫长岁月里,周氏先祖与青帝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
巫灵族一生只忠于一位主神,而有能力将先天灵气化作一朵灵花存于世间,使周氏族人可以代代相传的,会不会就是受其祝祷,也予其庇佑的青帝呢?
沈长青当然不能指望五方天帝之一的青帝会屈尊降贵地为一个小仙解答疑惑,更何况整个天庭都知道,青帝已经神隐多年,有说在闭关修炼的,有说其已经陨落得归大道的,也有说他一直都在木德殿中,只不过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打交道,才将听下仙述职的琐事都推给了西方白帝……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沈长青从前听来倒并未当回事,如今却觉得处处蹊跷,便无惧上古之神的天威地打算潜入青帝那位于天外重天之东的木德宫一探。
人不可貌相,仙也是如此。
别看沈长青平日一副寡淡清冷模样,仿佛万事皆不入眼,自然也不会因存着什么执念而做什么出格之事。可那是因着登仙这五百年,就没什么能令他上心起意的,哪怕于修行之道上止步难前,沈长青也不过是不紧不慢地按着自己的节奏,翻阅典籍,聊作尝试罢了。
可如今一旦上了心,起了意,他骨子里藏着的那点不管不顾的劲儿,就原形毕露了。
而且越是这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做这种事的时候就越是面不改色。
木德宫外负责看守的天兵修为十分一般,充门面的成分更大。毕竟以上古大神之威,纵使真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偷潜上界,千里送人头,想必也是连门都进不去的——
当掐诀掩藏住身形与气息的沈长青走到那敞着的宫门前时,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威压就已经几乎要把他逼退回去!
沈长青没有见过这种禁制,却没有打算就此放弃,未掐诀的另一手结了个印,谨慎地探向前方的虚空。
没有遭到任何阻拦,沈长青的手探了进去,除去法力悬殊带来的压迫感,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便也不再犹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入了内。
东方青帝五行应木,司春,掌万物生发,可木德宫中非但并不如沈长青所想中的那般花草繁茂,绿意葱茏,反而略显清冷肃杀,越往里走,便越是寒意逼人。院内草木失色,细看之下竟是被一层霜冻凝结在内,像是静止了千百年,虽未死,亦不算生。
唯独宫室之内,长案之上,有一支桃花斜于瓷瓶中,娇艳盛放。
沈长青走近那长案,发现瓶边上铺展着一幅年轻女子的画像。
那女子一件绣有繁复暗纹的青蓝色巫袍裹身,一手执巫杖,另一手执巫者银面,半遮于脸前,只露出蕴着灵动的眉眼,淡含笑意。作画之人笔触细腻传神,用情颇深,女子艳若桃花的一颦一笑,似都能由这幅静态的画像中窥得一二。
画像边题有一行小字,却没有落款,但能被这般安放于木德宫殿内长案上的,多半是出自青帝本人之手。
这莫非就是大巫女周氏?沈长青望着那眉眼,若有所感地伸手想要触碰,可指尖距那画卷还离着半寸之时,他便感到一股神力自画中骤然涌出,铺天盖地地向自己灭顶而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长青有刹那陷入了五感具失的寂然中,直至一道鼓声轰然炸响,进而从四面八方震荡而来,他才猛地一惊睁眼。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晕开在画卷之上。
他仿佛还在木德宫的那座宫室之内,可光景却全然不同了。窗外天色黯淡无光,雷鸣闪烁不止。但整个殿内却因神力笼罩,春暖盎然,回望向院内,亦不见了方才的寒霜,一派草木葱茏,花繁叶茂之景,还有两三仙娥正驭使清气滋润着这些仙花仙木。
唯一没变的,就是案上瓷瓶中的一支桃花,和他正执笔描摹的这幅画像。
“阿仰,你竟——”
一名玉冠白衣的上神不知何时现身在殿内,目睹了这一滴泪,一脸错愕与难解。
阿仰?沈长青抬眼看向那白衣上神,这才怔然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或许并不是自己。
他应该是机缘巧合之下,触发了青帝留于画像中的神力,被拉入其以残存神思构建的虚境之中,以身代之,竟得以亲历之法得见曾经景象。
沈长青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听到自己轻笑一声,没有回应那白衣上神,复又落笔,在像边提上了一行小字:
“不怜苍生不为神,不问天道不消魂。”
而后他搁笔,深深地望了眼瓶中的那一支桃花,起身,向外走去。
这期间,那鼓声从未有片刻停歇,一道催得比一道急,响彻了整个天外重天,似欲与天劫雷鸣一争高下。
“你要去做什么?!站住!”白衣上神有点心慌地喊住他。
青帝驻足,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阿拒,你听到了吗?”
“你说这鼓声?”被换作“阿拒”的白衣上神,正是司秋的白帝白招拒,“巫灵族还有人活着,是留在昆仑山守着万巫鼓,供奉你的那一支吗?”
青帝却摇了摇头:“不止鼓声。”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帝注视着殿门外那道青色的背影,缓缓皱眉。
悲悯自青帝淡漠的眼底划过:“阿拒,这鼓声是在问。”
一声——
问大道无情,苍生何辜!
两声——
问天命反侧,何惩何佑!
三声——
问世事颠覆,天神何处!
“巫灵族人寿数虽长久,也不过凡躯,尚敢为苍生与天道抗争,击鼓登闻,问天意问神明,问生路何在。可你我先天诸神之辈,却只安于这天外重天,独善其身。神因何为神,又何以为神?”青帝的话音不高不厉,却字字如金石相击,掷地有声,“这世间,究竟谁为神,谁为人?”
白帝心中一凛,几步挡到他身前:“阿仰,你怎么会这么想?吾知你怜生哀死,平时如何都无所谓。可你我生于大道,自然应遵循大道!”
“大道?”青帝轻笑着,反问他,眼中竟没有一丝敬畏,“大道为何只能是任由劫雷降世令凡界生灵涂炭,而不是滋养万物令秋菊与春桃同绽?大道是谁定下的?是天,还是我们这些神?”
闻言,白帝神色复杂,默然半晌,才叹问道:“你可知天神动情,会有什么结果?”
“吾正想一试——”
倨傲的话音未落,金冠青衣的上神已然纵身跃下天外重天!
只见他身形于惊雷翻滚的苍穹之下凌空独立,风雨如晦中,衣袍猎猎作响,自天际劈入大地的白光映亮了其清俊决然的面容。
“大巫女大人!你快看——”
天劫降雷火于世,仙神妖鬼魔尚有一力自保,人界却早已是哀鸿遍野,寸草难生,冤魂飘荡,犹如炼狱现世。
青帝俯瞰此情此景,眸光愈发深沉。
若天道无情,他却动了情,那便只能弃了天道!
“咚!”
始终未绝于耳畔的鼓声乍止,引得他翻掌结印的动作微滞,不由望向那座耸立至云端的昆仑山山巅。